作者:何夏寿
母亲去世快20年了,但我一直按照母亲的要求践行着教育,一刻也不敢懈怠。我爱母亲,不仅仅因为她是我的母亲,还因为母亲是我最最敬仰的——一个目不识丁,却具有高超情怀和诲人韬略的“教育专家”。那一年——1979年,我17岁,村小学要招一位代课教师。我刚刚高中毕业,一去试考,中了。母亲很高兴。 在我去学校上班的那天早上,母亲早早起床,为我请了灶君菩萨(我们家乡参加新工作的一种风俗)。在菩萨面前,母亲一边化纸钱,一边对我说:“当老师说难很难,说不难也不难。只要对小人(小孩子)好,书便可教好的。”
“只要对小人(小孩子)好,书便可教好的。”那时候,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,母亲这一句平淡、朴素的就像一杯白开水一样的嘱咐,竟包含、甚至囊括了无数中外教育家穷其一生研究的“爱的宣言”。我为母亲骄傲!当然,更为母亲所折服的是母亲对于“只要对小人(小孩子)好”的深刻理解及其身体力行。
我领着母亲的“旨意”走上了教育的岗位。学校让我教语文,兼任班主任。为了多接触小人,待小人好,我还对学校领导说,我会唱歌,能不能让我再教一门音乐。事后,我知道,乡村小学的师资紧张得要命,有语文、数学老师就不错了,音乐、体育、美术等学科因为没有老师,连课也不开的。我主动要求,无疑给学校领导雪中送了炭。幸亏我只会教音乐,如果我说同时还会体育、美术、科学什么的,兴许校长会把整所学校的“副科”统统交给我。 为了对小人好,我在语文课上,要求学生所有学过的课文必须会背会默;所有教过的歌,必须会吟会唱。可问题来了。唱歌倒没什么,不会唱的只是声音小一点,会唱的嗓门高一些;但学过的课文不会背的就是不会背,不会默写的就是不会写。这不行,我对孩子们实施“关夜学”,背一个,放一个。有一次,我关一个孩子背课文背到日落月升,孩子的母亲照着手电来到学校。看到母亲,背不出课文的孩子哇得大哭起来。我去帮他擦眼泪,孩子竟狠狠地咬住了我的手,我用了好大的劲才挣脱了自己的手。孩子却乘机跑出了教室,投进了黑夜里。孩子的母亲半天才反应过来,说了句“何老师,你也真是——”,就没好脸色地转身就走。 我带着伤痛回到家。母亲看到我手腕上的大红咬印,问我发生什么。我把满心的委屈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母亲。母亲听后,一面揉着我的伤口,一面对我说:“其实,那小人咬你也是有道理的。”
“有道理?”我惊讶地问。
“你想想,叫你一天到晚又背又念,你会不厌烦吗?”
“你不是说要我待小人好吗?”
“那也不要强迫小人。会背的就背,不会背的可以读,再不会的让他跟你念。”母亲说到这里,拉起我的手说:“你看,手指头伸出还有长短,哪能人人都会背的。”
母亲没有再说什么了,只是再次走进厨房,从锅里给我端上了饭菜。我望着母亲,回想着母亲刚才所说的话,若有所思。
真的,在母亲的箱子里,找不到任何一张发给母亲的奖状证书;在母亲一生的闲谈里,也从来没有迸出过一字半句“教育应如何如何”的专业术语。但母亲这位天生的教育家,在35年之前,在我踏进教育岗位之初,以她朴素的语言,通俗地对我进行了因材施教的良好启蒙。时至今日,每每坐在装修精致、灯光摇曳、鲜花铺台、音响悦耳的会场里,聆听一批接一批教育专家变换着姿态给我们宣讲什么尊重差异、个性教育、以生为本、以学定教的所谓教育思想时,我总觉得他们在复述着我母亲35年对我说过的话。我真为母亲骄傲!
这天晚上,我辗转反侧,按今天的行话来说,我开始了自己的教学反思:什么是对小孩子好?小孩子需要怎样的好?怎样做真正促进小孩子好?语文课上怎样上对待小孩好?…… 第二天的语文课,我用了母亲教我的方法,对于教过的课文会背的就背;不会背的可以读;再不会读的,我念一句他跟念一句。这一招还真灵,到放晚学,50个孩子个个过关,心花大开。昨天咬我手的男孩也大声地读出了课文,显得很高兴,离开时还用他脆脆的嗓子对我喊老师再见。我忽然觉得班上的每个孩子都很可爱,而且都很聪明。 后来,我的语文课上,根据课文的内容,在快结束时,我有时安排给孩子们唱一首歌,有时讲一个故事,有时说一句笑话,孩子们显得特别开心。
我也更待小人好了。有一次,我上童话课文《小猫钓鱼》,我念完课文后,有一个孩子举起手,告发他的同桌在我念课文时,在做小猫吃老鼠的动作。我问原因,小男孩说,他听着听着,就想学学小猫捉老鼠的样子。我让他再做一次,那小男孩当众表演了。说真的,那小孩子真是个天生的表演家,他表演小猫捉老鼠的动作实在太逼真了。一不做二不休,我索性让那小孩走到黑板上,让大家学着他的样,学做小猫,配合着我的朗读。教室时乐 “爆”了。就这样,我的教学生涯里,诞生了第一节读、演、讲一体化的童话教学课。课上完后,孩子们围住我,纷纷要求下一次语文课也要这样上。我问孩子们,除了小猫,你们还会表演什么,孩子们七嘴八舌、又蹦又跳,有的说会演猴子,有的说会学小狗,有的说做小熊……孩子为什么都那么喜欢演小动物,我陷入了沉思。
那时候虽然我不知何谓教育原则,更不懂得什么教育思想,但出于恪守母亲“只要对小人(小孩子)好,书便可教好的”的教育信条,以及实践母亲“手指头伸出还有长短”的教育思想,我开始认定孩子与我们大人不同,喜欢学习他们感兴趣的东西,喜欢用他们的所喜欢的方式学习知识。这为我日后实践、探索“童话教学”、“儿童文学育人”奠定了矿藏式的心理基础。
当然,母亲这位教育家,她高超的育人水平不仅仅只体现在她的教育“理论”上,更体现在她的教育行为上。
由于受母亲的影响,我的课越上越让孩子感兴趣,致使有好多孩子都不愿意放学回家了。上级教育部门看我教书还真有一套,让我这个代课老师转了正。母亲更高兴了。
上个世纪80年代初,刚刚改革开放的乡村里,有好多村民开始到大城市里去创业。家里的小孩子托给谁最放心,小孩子都对父母说要求能和我生活在一起。于是有家长找上我家,掩掩盖盖地告诉了这层意思。我还没有表态,母亲先开了口:“我儿子转正了,一辈子就教书了。你们出去赚钱好了,你们的小人就放在我家,我们会照顾好的。”就这样,从1985年至1994年母亲去死,母亲先后成为我的8位学生的奶奶。
说是奶奶,主要是从母亲的年龄上说的。母亲生我时已经45岁了,我17岁走上教育岗位时,母亲已经62岁了。孩子们寄居在我家,自然称呼我母亲为奶奶。但事实上,母亲为这8个孩子所做的一切,却是母亲式的。每天为孩子做三餐米饭,为他们缝补浆洗四季的衣服,还要照料他们晚上睡觉,特别是孩子生病时还得送医院等等。
记得有一天晚上,有一个跟我母亲睡一床的小男孩,半夜肚子痛得哇哇大叫。72岁的母亲那几天也正咳嗽,但为了不影响我的睡眠,自己一个人背着孩子下楼,准备去医院。由于心急,母亲开门时不慎碰落了门栓,我醒了过来,才用自行车将孩子送到医院。而母亲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步行了一个多小时,来到镇上医院看我们。见到我们第一句话便问,痛止住了吗?母亲一面劝我回家睡觉,一面帮正吊盐水的男孩揉着手腕。为了第二天能正常上班,我回家了。我把病孩留给了年迈的母亲。后来,那男孩告诉我,我走后,他吐了一地,奶奶又是帮他擦脸又是为他捶背,一直忙到天大亮。
一位跟孩子非亲非故的老人,一位目不识丁的老人,以她对教育独特的理解和实践,时时演绎着教育家博爱、豁达的真谛。
1994年5月26日傍晚,因患食道癌处于弥留之际的母亲,用她微弱的声音问我:“你们学校明天要去镇里跳舞吗?”是的,前两天,我对母亲说过,这些天,我有点忙,为庆祝六一,镇小学要举行文艺会演,我们学校在排大型合唱节目。我是拉手风琴的,得一遍一遍地和孩子合。看着瘦得只剩骨头的母亲,想想母亲来日不多,能陪一天就算一天,我撒谎道:“镇里后来取消了。”母亲望着我,无语。
半夜,母亲突然呼吸急促,脸色惨白,我握住母亲手,大声呼喊。但无济于事了,母亲的呼吸停了。那惨白,像流水一样从额角一下子滑落到眉头、鼻梁、唇角、下巴……
第二天一大早,我在母亲的遗体前拜了两拜,随着学校里的车去镇上参加六一会演。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,家里死了双亲,子女至少在头七不能唱歌作乐。而我居然要去这剧场,,而且还要弹琴。这无疑是对母亲极大的不孝不敬。但我知道,我必须去的,这是母亲的意思。可能谁也不会知道——我们母子心灵相通。母亲之所以走得这样坚决,是因为母亲知道,她不走,我就会以“镇里后来取消了”的借口,陪着她而走得慢,甚至走不了;母亲之所以走得这样安静,是因为母亲想静静地聆听儿子拉响的乐音,孩子们清丽婉转的歌声;母亲之所以走得这样从容,是因为母亲完全相信,她已经把她的儿子引入了至真至善的教育航道,不管旅途是鲜花满天还是阴霾密布,她的儿子已经深深地懂得了“只要对小人(小孩子)好,书便可教好”的内涵外延。
送别母亲的场面也很特别。除了我们这些母亲的亲生儿女,媳妇女婿,外甥内侄等亲亲眷眷,送行的队伍里,还有一大帮孩子,有上了大学的,有正在读高中的,也有挂着红领巾的小朋友。我想,每一个孩子每一个家长,都是母亲用大爱与大善写就的作品;每一个叩头每一朵白花都是母亲最美的祭奠。
母亲,一个从未上过学堂、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,享受着这一份教育带给的体面与尊贵。我为母亲骄傲!